谈筝论道第20期

承秦筝正统  传太古遗音

——广东汉乐筝演奏家罗九香

作者：陈安华

        罗九香，广东汉乐古筝演奏家、教育家，并擅长三弦、椰胡等多种民间乐器演奏。他一生从事民间音乐的演奏和教学活动，其使用的乐谱多为源自黄河、汉水的《中州古调》、《汉皋旧谱》，故有”太古元音遗韵”之誉。为此，罗九香常以“儒家乐派”自诩，在广东潮(汕)梅（县)及东南亚一带地区享有极高的声望。他在民间有“南派筝王”、“客家筝代表”之美称。

        罗九香1902年6月19日生于广东大埔县石云区枫朗乡，出身于商贾家庭。父罗告蒙经营酱油生意，常往返广州、汕头、大埔之间，见识较广，十分重视教育，为大埔县“日新学校”董事。生育五男四女，九香排行第七，是男孩中最小的，甚得告蒙爱抚，从小接受良好文化教育。1921年他毕业于潮州最高学府—潮州金山中学，20世纪20年代初在家乡日新学校、广德学校任教。受其父影响，罗九香也很重视家乡的教育事业，注意培养年轻一代。在当时男尊女卑的封建观念十分严重的情况下，罗九香提出女孩子应享受与男孩子一样的教育权利。他带头把自己最小的妹妹罗秀华及邻居女孩子送到潮州金山中学读书，他的子侄中，曾因家境贫困而辍学时，罗九香斥其父母：“即使变卖祖产也要让孩子念书。”

        在乡间任教的两年间，罗九香常给学校带来一些新风尚。他提倡开展体育活动，增强学生体质。在他的鼓动下，日新学校举办了有史以来首次运动会；他主张学生要穿制服，以加强学生的纪律观念和自豪感，推动教育事业；他积极支持学校的文娱活动，亲自参加以“破除迷信，反对买卖婚姻”为内容的话剧《幸福姻缘》的演出；教学中，常穿插一些科学常识，如雷、电等自然现象的形成，启发学生认识科学，走科学道路。……容易理解和接受新事物新思想，与罗九香后来在古筝演奏和教学活动中，善于博取众长的治学作风是一致的。

        说起罗九香学筝及从事民间音乐活动，确实有些偶然。21岁那年（1923年)，在家乡“广德学校”任教的罗九香，常常见到一位身负古筝走街闯巷的盲人先生(名字不详)，觉得他演奏的古筝十分动听，出于音乐的共鸣心理及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心，罗九香终于拜这位盲人先生为师—这就是罗九香学筝的启蒙老师，也是他步入音乐事业道路的开始和人生道路的第一个转折点。次年他在广东增步工业专门学校修业完毕后，赋闲在家，即于1925年师随有”乐圣”之誉的广东汉乐宗师何育斋学习古筝和民间音乐达5年之久。这段时间，罗九香常常与何育斋及其门生饶托生(笛)、饶碧初(琵琶)、饶从举(扬琴)、饶淑枢(提胡)、罗及时(箫)、饶竞雄(筝)、何少卿(筝)、何九成(筝)等进行“和弦子”（演奏)活动。演奏曲目多是经何育斋先生“搜罗考订，博采众芳、汇通集成，作有系统整理”的《中州古调》、《汉皋旧谱》60首中的乐曲。1930年春，何育斋在广州创设”潮梅音乐社”，时值罗九香在广州“广东省财政厅第五科”任办事员，也常常参加音乐社的演奏活动。一连串长时间的音乐磨炼，使罗九香精通《中州古调》、《汉皋旧谱》的风韵，成为何育斋先生广东汉乐古筝的继承人、传人、名师。

        自从步入民间音乐的门槛，罗九香走上了另一条崭新而曲折的道路。从20世纪30年代起，他醉心于民间音乐的演奏活动，而对赖以有经济收入的文职工作却不在乎。这个阶段，他先后做过广州市土地局登记员、汕头防务经费庶务员、省禁烟局三号文书、省建设厅东路行车管理处罗浮站站长、广州市公安局总务科文书、省实业公司秘书处文书等职。这些职务的任期十分零碎，长者一年半载，短者三两个月。工作交接不上，失业在家也是常有的事。即便如此，罗九香还是没间断他的音乐活动。在大埔家乡，常常与乐为伴；在汕头他是“公益社”、“以成社”等儒乐社团的常客；在广州他从不放弃与乡亲乐友”和弦索”，由于音乐的纽带，使他除认识文化艺术界的名流外，还结识了一些军政要人。如抗战期间任国民党军需官的罗拔元在广州有一幢别墅，就专门请这些音乐家到家里“和弦子”。生活由他供养。见识广、有文化、懂音乐、交际多，提高了罗九香的社会地位，使他于1945年被指定为代表石云区的大埔县参议员，为期一年。

        罗九香的前半生，主要是业余从事民间音乐活动，他赖以生活的文职工作是不稳定的，因而生活条件也是不保障的，甚至有时是潦倒的。但他为人清高，从不求助于人，真正使他走上专业道路的是建国以后的事。

        1954年经著名戏剧家欧阳予倩推荐，省统战部介绍，罗九香进入大埔县”民声汉剧团”(后与梅县”梅光汉剧团”合并为”广东汉剧团”)任筝、三弦演奏员。这是他参加革命工作的开始，也是他从事音乐道路的又一转折点。1956年他与饶从举、饶淑枢二人作为客家音乐的代表，随广东代表团赴京参加第一届全国音乐周的演出，第一次向全国介绍客家音乐。这次的演出，影响十分深远，对罗九香本人鼓舞甚大。它不仅让人们了解到广东仍保存有中州汉皋古乐这一优秀乐种，而且确立罗九香在客家音乐中的地位，使他能于1959年进入天津音乐学院执教广东汉乐—古筝，跻身于高等音乐院校古筝教席的地位，走上专业教学的道路。1960年9月他转入广州音乐专科学校(现广州星海音乐学院)任古筝专业教师。直至1978年逝世。1961年他与潮州筝名师苏文贤一起，代表广州音专参加了在西安举行的第一届全国古筝教材会议，与全国各高等艺术院校的古筝名家一道，交流、探索古筝教学问题，再一次确立了罗九香在全国古筝界中的地位。因患肺病医治无效罗九香于1978年6月9日在家乡逝世。

        广东汉乐又称汉调音乐、客家音乐、外江音乐，是由黄河、长江流域一带居民南迁时带入广东，后与当地生活语言、风俗人情相结合而成的地方乐种，它既具有地区性的风格特点，同时保留了“太古元音”古雅朴素的风韵。罗九香在古筝的演奏艺术上，对这个风韵有着刻意追求。他强调古筝的音乐主要来自左手，并非右手。他运用年轻时学来的“太极”、”八卦”运气规律于演奏上。他使用的“玳瑁”义甲，长而厚，用小关节弹弦，音色纯朴圆润。他那一触即按的按颤功夫，变化莫测的滑音技巧，随情而发的演奏气度，铿锵有力的发音功底，使乐曲的音质细腻内涵，情感出神人化，从而使他的演奏具备了古朴、典雅、韵味隽永的鲜明风格。

        传统广东汉乐用“工尺谱”记谱，有硬线(63调式)、软线(74调式)和反线之分。乐曲按板数分为“大调”（68板)“串调”(非68板)和”小调”(板数较少的民间小曲)三种类型。罗九香十分喜爱演奏68板软线乐曲，如《出水莲》、《崖山哀》、《杜宁魂》、《昭君怨》等。民间称为“四大软”。硬线调谱中，则擅长演奏《蕉窗夜雨》、《翡翠登潭》、《大八板》、《千里缘》、《怀古》、《单点头》、《乱插花》、《琵琶词》等。平时，罗九香演奏筝曲，往往以其心境如何而定。如稀客来访多弹《千里缘》、《怀古》寓“知音相遇”、“思念”之意；偶遇伤感，常以《杜宇魂》、《昭君怨》以自慰；见到污浊现象，情绪低落时，则弹《出水莲》来提高”君子”之气，或以《将军令》的雄壮音调来激励自己。他的演奏，落点果断，运气自如，音韵委婉，气势雄浑。可谓是：轻而不浮，急而不乱、怒而不躁、哀而不伤。他不善于言辞，往往集情感于筝乐与书法之中。他的书法，遐迩闻名，擅用行草书写唐诗宋词。他家乡的大院门楼横匾上有“继述文明”四个大字，就是出自罗九香的手笔。

        罗九香患有“浸润型肺结核”症，平时咳嗽不已。然每逢弹琴，咳声即止。演奏完毕，微有喘息，汗沁脊背，可见他运气于演奏巨所产生的效力。他要求学生学琴应学会运用气息，才能处理好启承转合、抑扬顿挫的关系，使乐曲情感深化。他反对“形似”，提倡“神似”。认为弹筝是人感情的一种抒发和表示，乐音应随情而发。硬性的模仿，追求表面上的相似，只会使音乐枯燥无味，失去感染力。只有在“神”字上下功夫，才能体现出乐曲的情感与内涵。他强调读谱的重要性，读谱宛如朗诵诗词，有板有眼，有句有节，有轻有重，有缓有急。只要把谱熟记心里，脱口可唱，由情带声，循环反复，就能逐步“悟”出“神”韵来。教学中，他常常用三弦、椰胡给学生领奏，通过“和弦索”的办法，启发学生掌握音乐风格，体会乐曲的韵味。他不主张学生记他的演奏谱，他说，演奏谱充其量只能记出演奏者彼时彼地的心境里发出来的心声，是一种僵死的东西。音乐是有感情的，不同时期、不同心境的演奏者所表现的乐思并不尽相同，演奏谱反映不出这个特征。

        罗九香主张对传统乐曲赋予新的艺术生命，才能长盛不衰。比如《出水莲》这首乐曲，民间演奏中是作为软线调谱的起板(即引子、前奏)副调，或有人释其为”艳嫩”，或为”孤芳自赏”，或为”描写莲塘潇洒、秋凉景色，富有睹物伤时之意”云云。罗九香有不同理解。认为：“莲”是君子之花，它英姿艳嫩，然“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它有“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高尚情操。乐曲应体现这个中心思想，给人以洁身自爱、自强不息的哲理性启示。他对乐曲起句的演奏处理，一反过去那种委婉缠绵、优柔动听的弹法，而改以动感强烈的连续切分节奏，突出“软线”，调式音“4”的弹奏。一开始就以愤慨的情绪来体现“莲”对“污泥独水”的鄙视，表现了倔强的气质，展示了主题。

        又如《崖山哀》，这是一首描写人们哀悼南宋帝昺在广东新会殉难的传统乐曲。民间演奏多与“大八板”中板连套，然罗九香却选择“将军令”中板连套。两曲分两个弹调：弹“崖”曲时用1音代4；弹“将”曲时回到原调，使两曲演奏产生四度转调的效果，这在民间传统演奏中是绝无仅有的。罗九香在解释为何接“将军令”中板时说：“将”曲曲调雄壮有力，连套后可增强“崖”曲的壮烈气氛。”崖”曲不应只是“哀”字，它应该体现出中华民族之英魂。

        在演奏手法上，罗九香还善于吸取其他乐派的演奏手法来充实自己。比如，他运用山东筝派中的大指小关节快速托劈来丰富广东客家筝传统八度轮音的指法；他吸取北派古筝连托两弦再辅以滑音的弹法，增强了力度和气氛；他学习西洋乐器演奏和音的方法，在古筝弹奏中增加和声效果。他十分欣赏和推崇古琴艺术，他是岭南琴家杨新伦先生的密友，古筝中常揉合古琴的韵味。除他自己外，还鼓励学生运用传统乐曲素材，改编为表现现代题材的乐曲;支持学生学习新创作的现代乐曲和技法，提高演奏技术水平;他还提倡学生多读古典文学和历史，以充实自己，提高艺术修养等等。

        罗九香虽以“太古元音遗韵”传人、“儒家乐派正统”自诩，但他的思想并不是保守的，他认为对待民族音乐的正韵要继承得好，才能谈到发展。音乐的发展是必然的，两者的关系，前者是手段，后者是目的。他一生培养的学生有数十人，其中有些已成为全国高等艺术院校的教授副教授、讲师，使罗九香的古筝艺术得以继承下来，并广为传播。罗九香留有一大批音响资料，如由中国唱片公司录制的唱片就有：筝独奏《出水莲》；筝、琵琶、扬琴合奏《单点头、乱插花》、《玉连环》、《昭君怨》等。此外全国许多音乐院校、电台、研究机构均保留有罗九香不同时期的古筝独奏录音。近十年来，罗九香的古筝演奏乐谱经他学生整理出版。由他不同学生演奏、不同公司出版的广东汉乐古筝录音带、唱片流传海内外，影响广泛。罗九香“承秦筝正统，传太古遗音”的古筝艺术已成为中华民族音乐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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